幽幽森林

1820年，德国海因里希·海涅在他的作品《悲剧——抒情插曲》中这样写道，“这就是个序曲，他们现在在烧书，最终他们会烧人”（Das war ein Vorspiel nur, dort wo man Bücher verbrennt, verbrennt man auch am Ende Menschen）。德国柏林的倍倍尔广场(Bebelplatz)设立一个焚书纪念碑，刻写了海涅的这个名言。

但如今在网路社交圈，被传成“在德国达豪集中营入口处，刻着17世纪一位诗人的警世名言：‘当一个政权开始烧书的时候，若不加以阻止，它的下一步就要烧人！当一个政权开始禁言的时候，若不加以阻止，它的下一步就要灭口！’”这后半句应是好事者加上去的。意思不差，但有点添油加醋，又将海涅所处的时代说错了，为老航所不喜。

埃德蒙·柏克说过：“邪恶盛行的唯一条件，是善良者的沉默。”

柏克是否说过这样的话，一时间本人无法查证。但马丁·路德·金曾言，“我们最终会记住的，并不是敌人的话语，而是朋友的沉默。”（In the end, we will remember not the words of our enemies, but the silence of our friends.）马丁·路德·金解释说，沉默的意思是他们凡事漠不关心（Silence means they don""""t care）。

面对邪恶，选择沉默和默默地忍受，是不那么好。但是，一定要说沉默比作恶者罪过更大，最起码逻辑上不得对吧？并且，当火力攻向沉默者的时候，沉默者应对的依然是沉默。你哀其不幸，怒其不争，那是没有用的。记得佛山小悦悦事件，18路人对受伤的小悦悦视而不见。社会舆论一时沸沸扬扬，但18路人没有一个站出来应对。此后，类似事件，依然是原来那样子。

这让一些人产生了国民性的质疑，觉得国人素质差，是不可唤醒的一种犬儒主义的群体。“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。”哲学博士周濂将自己随笔文章结集为《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》（2012年出版），令这句话变得很火。

然而，如果不深入考察社会，我们只能因某些格言而亢奋一阵子，却无法对社会有任何触动。包括那些素质论者在内，他们嘴上猛烈攻击国人的国民性，可他们实际言行，却正是他们自己的厌恶的那些。有人在网路上痛斥一番国人，可以立马与他人吵起架来，可以转身到大街上横穿马路，可以为什么事去托关系，找门子，可以见到某个领导就完全低声下四，一副奴才和溜须拍马的小样。

有些人总是在批判他人、批判社会的时候抗慷慨激昂，但轮到自己有事时，就把那一套忘到九宵云外。也就是说一套做一套，心口不一。对他人与社会是高标准、严要求，对自己则是完全放任。

要民众能够勇敢起站起来发声，勇敢地制止邪恶，那必须有一个基本的前提，是他们的认知能力达到一定的水平，并且能够确保是正确的认知。其实，在一些朴素的地方，民众通常是能够站起来的。比如发现小偷之类的坏人，他们多数情况下能够行动起来。但是，出现了抓小偷，小偷半途摔死，见义勇为者反要承担责任的状况，民众再遇小偷就犹豫了。又比如听说一起迫害事件，民众站起来齐声谴责，要求严惩凶手。但搞了半天，是有人发布的假消息，民众再遇到类似事件，就得想想了。还有一种情况，有些事，民众认知完全相反。比如慈善捐助，一派要求某企业一定要捐助1亿，另一派反对逼捐。双方为此吵得面红耳赤，那么，普通民众能作何选择？

在民智尚未开化的时候，或者说整体认知有缺陷的时候，社会基本价值观有些混乱的时候，你要民众站起来，那一件简单的事必有不同的态度与看法。你说，咱们民主。对不起，如果没有正确的认识和基本规则，那么，民主会变成多数人暴政。一座城市如果投票要求驱逐外地人，外地人若只占少数，那投票一般就能通过。反之，若外地人占多数，他们投票要求驱逐本地人，投票一般也能通过。

有些你以为的常识，真理，在别人眼里恰恰是歪理邪说。就是对帝制，至今仍有人有意无意持敬仰的态度，这表现为对青天大老爷、救世主的盲目崇拜上。回顾当年，可以否定一切，认定知识越多越反对，能够随意打倒权威，民众不用沉默，只要情绪爆发，打人骂人视作革命表现，就是打死人也满不在乎。

或许，社会真正需要的不是什么轻率的呐喊，而是尊重和倾听，让大家学会倾听理性与智慧之声。如果民众在沉默中学会独立思考，心智走向成熟，正面的价值观建立起来了，到那时，再勇敢地发声，恐怕未算迟。总之，这似乎不是简单的命题，用口号式的格言来引领，想深了，就发现根本引领不了。

面对邪恶，或许责怪的不是什么大众的沉默，而是直指邪恶本身。你真有种，那就将邪恶揭露出来，让民众知道那是邪恶。并且，你在揭露邪恶时，要基于事实、事理与逻辑，而不是胡编乱造。面对邪恶，你不是直指邪恶本身，而是将枪口转向看客，指向沉默的大多数，你这样是在唤醒民众还是恐吓民众呢？如此，你是不是也间接做了邪恶的帮凶呢？原本，是某个人打了你，你不去打回去，却怒斥看客的冷漠与无衷于动，骂人家简直不是人。如此这般，能让人心服口服么？